杨浩中《语林伐木》之《“木叶”不当仅仅指“叶”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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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木叶”不当仅仅指“叶”

一位少年指给我看一首诗:“日暮风吹,叶落依枝。丹心寸意,愁君未知。”他问:“叶子落了还怎么依枝?”我知道这是南朝乐府民歌,题为《青溪小姑歌》,可能是吴均记录的。于是便说:“青溪小姑满腔爱心,坚贞不渝。当她看到晚风里落下的枯枝上还带着半黄半青的叶子时,她感动了,认为枯叶恋枝,即使吹落于地也不分离,爱情怎能因为分开两地就改变呢?于是后二句便抒发自己坚贞的爱意和不被理解的忧愁。”我们从叶落依枝看,秋风里往往是残枝枯叶一同落下,古人称为“木叶”。“洞庭波兮木叶下”,句中“木叶”也是指残枝枯叶吧。

那时候,林庚先生《说木叶》还未被选入课本。二00五年我从课本上读了《说木叶》之后,既大受启发,又大为惊异。林先生说古代诗歌中描写秋天的树叶不单用“叶”而是用“木叶”。为什么用“木叶”呢?林先生阐述两个理由:一是“木”本身含落叶因素,二是“木”使人联想到黄色和干燥,它传达了疏朗的清秋气息。这对我们加深理解诗歌语言的暗示性是十分有益的。然而,“木叶”运用的实际情形让我们感到它不仅仅指叶,它应该不是“树的叶”或者“木的叶”这样的偏正短语,而应该是“树枝和枯叶”这样的联合短语。

林先生说:“按字面解释,木就是树,木叶也就是树叶。”可是最简明的工具书《新华字典》解说“木”与“树”只有一个义项相同,语言实际应用中,也只有少数地方以“木”代“树”,如“独木不是林”,“古木参天”等,这里的“木”就是“树”。还有的虽然是指树,但那是特殊的“树”。如“寒风扫高木”,这里的“木”就是光秃秃的树。除此,“木”与“树”的差别是明显的。“那儿一棵树”,“这里的树长得真好”,“树影参差”,“植树”,“没有树还像什么园林”等等均不能以“木”代之。因此,一般的概念是:树是活着的木,木是加工过的树。这关系如同猪和猪肉。其实,林先生已经指明了木与树的差别,说“木具有疏朗性”。所以,按字面解释,“木”就不能是“树”了。依此,“木叶”也就不是“树叶”。人们用“木叶”应该是“木”加“叶”的并列组合。

林先生说“叶”就是树叶,“树叶”不会比单独的一个“叶”字多带来一些什么。这是毋庸置疑的。古代诗人描写春夏之间的树叶确实只是一个“叶”字。林先生已举萧纲《折杨柳》“叶密鸟飞得,风狂花落迟”和陶渊明《拟古》“皎皎云间月,灼灼叶中华”证实。林先生解释这种现象说,这是古人“习于用单词”。这也是毋庸置疑的。古人往往用单音节词表示事物,如“耳”“眉”“眼”,不说为“耳朵”“眉毛”“眼睛”;现代汉语称为“夏天”、“老虎”、“青蛙”、“傍晚”的名词,古人往往称为“夏”“虎”“蛙”“晚”或“暮”。依此规律,又哪有把单音节的“叶”说为“木叶”的呢?既然说为“木叶”,就应当是两个词来表示两个事物,即“木”和“叶”,不仅仅指叶了。

我们再从林先生在文中所用古人诗句来思考这个“木”字的意义。

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(屈原《湘夫人》)

洞庭始波,木叶微脱(谢庄《月赋》)

木叶下,江波连(陆厥《临江王节士歌》)

秋风吹木叶,还似洞庭波(王褒《渡河北》)

九月寒砧催木叶,十年征戍忆辽阳(沈佺期《古意》)

亭阜木叶下,陇首白云飞(柳恽《捣衣诗》)

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(杜甫《登高》)

很显然,只有描写秋冬时节的落叶才用“木叶”且有动词“下”“脱”“吹”“催”支配它。也就是说,没有描写静止的秋叶而用“木叶”的,我们不妨一问,秋风仅仅下叶子吗?当我们在秋风里,走在铺满枯枝残叶的山径上,一步步踏得枝叶咯吱咯吱发响的时候,或者在一夜秋风过后,看见村妇儿童成捆地从山林背回枝叶的时候,我们一定会明白“木叶”一词中的“木”原来还是小枝小杈。林先生说“叶”不属于木质,无疑正确,而小枝条当属木质吧?秋风里,我们就是在大都市街道两旁也时常看见笔杆粗或手指大的带叶枯枝。因此我们可以说,秋风不可能只选择叶子吹下,许多枯枝还落在叶子前,所谓“日暮风吹,叶落依枝”就是描写这种情形。乱离中的杜甫目睹这种情形应为最多。他的茅屋上的三重茅草被秋风卷走的那一天,南村群童正是出来捡枯枝当柴火用的,不懂事的孩子便连同他的茅草也一同抱走了。他写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时,也并未如林先生所说的“冒险”。“落木”就是“木叶,不”称“木叶”称“落木”,是考虑到与下句“长江”的对偶。以“落木”对“长江”是工整的,而“木叶”就不工整了。枝条被吹得漫天飞舞,遑论叶子。林先生说“难道不怕死心眼的人误以为木头自天而降吗”,应当不怕。死心眼如笔者也能理解是“木枝”自天而降。当然要排除龙卷风。如果是龙卷风从贮木场刮过去,那真是木头自天而降了,但不是“萧萧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