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真微：回讲台
离高考只有50多天了，我在犹豫再三之后，定下来去市一中毕业班讲一次作文课。根据要讲的内容，我计划80分钟。一中教科室主任也是高三班主任柳老师说：“您讲起课来总是激情四射，血脉喷张，八十高齢了别倒在讲台上不得了，只能讲40分钟。”她把关心的话也说得像下一道命令。我微笑了一下，双方妥协——讲一个钟头。
讲台，是我站了几十年的哨位，盘旋了几十年的天空，自会有些留恋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走下讲台后，我接任教研工作，也还是在同一条战壕里打滚。乃至退休了，也常被一些会议、学校邀约去讲课。前年，心脏做了第二次介入手术，打住了，不敢再涉足这神圣之地。
学校易石秋书记把我引进课堂，我看着这些青春的笑脸稠如夏星，感慨地说，你们今天十八岁，我今年八十岁，我们是错了位的同年。这个数字的错位，把我们摔到了生命线的两端。今天我们一起来就写作展开对话，也许就是站在两端的一次握手。
写作是什么？写作本就是生命的律动。但我的这种写作理念，对于应对高考作文的学生来说，并没有多大意义，他们的应试作文从来就不是自为的写作，而是不得已的被动。面临高考最后的冲刺，当务之急是破解他们的误区，弥补他们的短板。于是我从解剖他们自己的作文着手，选了一篇有代表性的作文《交换》印发给他们。这篇文章骨架一般尚站得稳，但单薄纤弱，面黄肌瘦，还带有几处硬伤。我引他们找出文章的欠缺，例如，一面说交换是双向的，是互动，却又一面举例说孔子不耻下问便是交换，显然是个跛脚的例证。又如，提示句说，交换可使思想丰盈，文化灿烂，可说着说着，又讲在古代南方学习了北方的耕作技术，生产力超过了北方。针对种种问题，经过修理、补充、开掘，改出另一篇《交换》来，逻辑更严密了，内容更丰满了，思想更深刻了。于是由这一实例，提炼出一个理论，我让学生记住两句话:文章的丰富首先是内容的丰富，而不是语言的瑰丽；文章的深刻，首先是思想的深刻，而不是语言的犀利。
我一连讲了两个“而不是”，就因为学生的作文观有个偏差，总是妄求所谓的文采，以为词藻华丽，文章颜值就高，得分也就高，就是好文章。在他们的潜意识里，文辞是第一位的，思想、内容、逻辑位居次要。因此必须从根子上下手，矫正其写作观。
我拿了前些年评了59分（满分是60分）的一篇高考作文来与他们一起讨论。文章是《低姿态的高贵》，文中有一段写这样一件事：弘一法师圆寂前嘱咐弟子，要把他的火化床放在四只碗上，碗里都盛满水，防止他火化时蚂蚁爬上来被烧死。以此证明大师的低姿态。
我问学生，法师的事例是低姿态吗?
师生对话是课堂最活泼有趣的环节。当我把问题抛向他们后，课堂一切杂响立刻调整到静音模式。孩子们望着我，有的眼神闪光，有的眼神游弋，有的眼神疑惑，无一不透露他们的思维密码。
请他们起来回答问题，能一下说准说透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，大多是说了七八句，有的沾边搭界，有的飘忽不定，有的似是而非，就像才入伍的新兵打靶，有的三环五环，有的还在靶外。这时最考验老师的素养和智慧，最需要你一语道破天机，使模糊的变得明白，把芜杂的梳清条理，把边缘的引到靶心。一个漂亮的10环，就能给他们豁然开朗的享受。
讨论后，我告诉他们，所谓低姿态是对人际关系处理的态度，待人谦逊，尊重他人，不张扬，不炫耀，低看自己，高看别人，弘一法师爱护蚂蚁已不属这个范围，这仅仅只能说明珍爱生命，敬畏生命，用在这里，事例就不合论点了。逻辑错了，即使你用词再漂亮，最多也只是个漂亮的错误，就像一幢坍塌的大厦，纵然你装修再豪华，意义也是归零。
我又把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揭示给学生：
“林志玲在一次商演中与人拍照时因身材太高，她弯了弯双腿与人齐平，70多位影迷排队，她弯了70多次。她们是拥有高贵资本的人，但她却俯下身看到大地，笑意盈盈。她们放低了姿态，将自己从遥远的天空摘下来，送到人间，无数的星光点缀成高贵的海洋，贯日长虹，骀荡春风。”
我要学生分析这段话到底好不好，他们本来觉得很好，但我的问题暗示了相反的答案，所以又一头雾水。
对此我情绪较激动地讲了一席话：林志玲屈腿与人照相，是低姿态的表现，用例没错。她的行为表明对别人的尊重，值得点赞。但就因为这一弯，作者便认为就高贵得成了天上的星星，且自己又把它摘下来送到人间，真是伟大之至了。文章捧之为星还不够，还瞎吹是贯日长虹，骀荡春风。贯日长虹是充满英雄气概的义薄云天之举，用来形容林志玲弯了弯腿恰当吗？把这样大力度的词用在这里，那么写刘胡兰、黄继光，你还有什么词语吗？那就只能生造“宇宙爆炸”了。你们的老师经常在你的课桌前俯身弯腰屈腿辅导你做作业，就不春风，不骀荡吗？这段虚华的文字，是轻薄的甚至庸俗的追“星”意识的表现，文风的虚华，又常常是思想虚荣的表征。
讲课时间到了，孩子们报以热烈的掌声。我受了他们青春气息的感染，说，真的我很想和你们多聊聊，聊语文，聊写作，然而力不从心，现实对于愿望、理想常常只是一个美丽的眺望。谢谢大家陪伴着我，搀扶着我走过这60分钟。
易书记以一席溢美之辞作了总结，接着课堂照相，我坐在孩子们中间，一百多张笑脸堆成画面，定格了这一美好的时刻。
柳老师对孩子们说：“李老师是我的老师，这下你们就知道名师出高徒了。”在平日这种借别人来抬高自己的言谈是被人不屑的，而在他们融洽得如亲朋的师生关系中，这又成了调侃的睿智，得到的都是快乐的笑声。
两位语文老师又把教课的消息图片发到她们的朋友圈，晚餐时就收到上百条评赞，还说就会收到三百以上。这些大多是些善意的鼓励，唯有一条，一家长说，孩子回家后，一直在兴奋地谈着这堂课，有明显的获得感幸福感。我想孩子说的应该是他真实的印象，我为此感到些许轻松，没有无端耗费他们宝贵的时光。
